那。我另一个姊姊说,嘿那个乔治.史宾路,不知是否谋姊姊的遗产,转了性对她这样好。我说,管它呢,真又如何假又如何,作假的作到真一样就是真的了。都说金钱不能买到爱情,如果金钱能够买到爱情,又有甚么不好?
金钱如果不能买到爱情,可能对死亡的恐惧可以。可能时间可以,意志可以。
时间、意志、恐惧、一切的总和也无法再是虚无飘渺的所谓爱情。她和他只是接近。
接近终结,因而心生怜悯恩慈。
出了院,再入院又出院又入院。住在家里的时候我姊姊索性住在客厅。
她得到了她要的空间。男子缩在房间里面,看电视,上网。我姊睡在沙发床上,床尾有她的大电视,床边是她的抽痰机和润喉咙用的蒸气机;她的起居间变成了病房。男子看着电视会出来跟她说两句笑话,扮江泽民或董建华拍掌说话逗她发笑。
一次我上去看我姊,我姊喜孜孜的跟我写:他送了我一件生日礼物。
她满心欢喜的笑着。不是粉红钻戒也不是十打玫瑰甚么的,我姊躺在床上指指厕所。我到厕所里面找,厕所里面乱糟糟的,都是他俩的卫生用品。我出来我姊就揭晓:他送给她一个新的粉红厕盆。厕盆已经裂了很久,一直都没换。
那真是个美丽的厕盆,你姊姊很喜欢。男子说。他们俩个相视微笑。
哎有情人终成眷属。
我问我姊姊:怎么了,乔治有没有交租给你。她点头说有。又做了口形,大概说:‘很准时。’她说话有口形没有声音,她说甚么我猜。
也没再打电话给她。免得拍拍拍拍的打着密码大家穷生气。
但我总是觉得,有一天我会收到一个没有声音的电话。她可能会拍拍两声,说着不。
到那个时候。我现在知道甚么遗言都是骗人的。
哪里会有遗言。要说的都已经说了。我姊比较幸运,她提早结束了她要说的话。
没什么好说的。她失去了声音以后,可能才发觉没有甚么非说不可的。连打麻将这么重要的吵事,都可以一话不说,一翻牌就糊了。
如果命运无可抗拒,比我们的意志大,比我们的存在大,如果不能战胜命运,最起码的只能是,默默承担(我听。在告解室的这一边。)(我听了以后,没有其他的办法,无法解释,无法说。)(我只说,嗯,我知道。哦。我明白)
我曾经想像蝴蝶飞行的方向,必然美丽多样。有阳光的地方必然有土地。
我想像媚行:你必须关怀软弱受苦的人,你必须相信爱,你要走遍地雷和向日葵同时埋藏和盛放的田野。
我曾经无法抗拒伟大而热情的事物:传说中的革命。
他不再听我的电话以后,我继续见到他上街示威,冲击警察的防卫线,受审和坐牢。他和以前没两样。
我想我也和以前没两样。他离弃我可能是他发现他从前没发现的。又可能是他觉得我已不是那个无法抗拒伟大事物的女子。(微小事情,何等微小安静。)
但我还是跟从前一样。无论我愿意不愿意。
所以就回到了肉身。我不再相信言语与历史。
一个人只能够承担一个人。我无法理解而且已经不愿意理解那些必须以言语去解释的事情:巴勒斯坦人的历史,东帝汶的立国,资本主义到了末期了吗?
来到沉默的黑暗房间,如果我能够理解这个空间。
诚实而勇敢的知道:这个房间只有我一个人。没有别的。
那么静。无论我有多大的聪明智慧,我学会温柔怜惜,我知道巴勒斯坦人的痛苦,分享新生国家的狂欢,与群众和学生反对资本独裁国家对小穷国的经济文化环境侵略,但我从来也永远不会是那个受苦的、狂欢的、饱受剥削的人。我愈相信我接近他们只不过是因为我假装及投入的能力愈高。
如果我感到痛苦和饱受剥削,只不过是因为我每天挤地铁挤到肋骨发痛,而每个月只得到极为微薄的薪水,每天又受到当事人的连环夺命急call所压逼。